中尾武彦
亚洲开发银行前行长、日本瑞穗研究所主席
我很荣幸也很高兴来到这里，参加由复旦大学主办的这场重要论坛。
首先，我想谈谈全球挑战的问题，之前已经有很多发言人提到了这一点。但我想谈谈全球经济面临的八大挑战。第一个问题是俄乌冲突及其对食品和能源价格的影响。
除此之外，中东出现了一些非常困难的问题，包括欧洲和美国在内的许多国家放松了财政政策。但是美国还推出了《通胀削减法案》，旨在增加财政支出以推动产业政策的发展。欧洲也在这样做。
第三个问题是加息，尤其是由美联储实施的加息及其对新兴经济体和其他经济体的影响。
第四个问题是房地产价格下跌以及对中国房地产泡沫破裂的担忧。而且中国还面临着与美国关系紧张以及人口老龄化和人口减少的挑战。
第五个问题有关美国。美国的社会失和与政治分歧非常严重。如此严重的社会和政治分歧导致了重要政策陷入僵局。
欧洲也有很多困难，比如乌克兰问题、新兴的中东问题、移民问题以及英国脱欧。我认为这是有原因的，欧洲在政治和经济上也面临很多困难，包括欧元问题，2012 年或2013 年期间在希腊和其他国家都很严重。
日本经济现在看起来有些反弹，但它真的是有稳固的基础，还是因为从新冠肺炎疫情中复苏，以及非常扩张性的财政和货币政策？货币政策在短期内达到了零利率，但也因为收益率曲线控制，即使持有债券，其收益率也接近0%。那么，这是人为制造的经济复苏还是经济增长呢？这也是可持续性面临的挑战。
最后一个问题是全球经济脱钩或去风险，这是今天的主要讨论内容。
还有许多更为根本的全球问题，如气候变化、海洋健康、对能源与食品需求的增加，特别还要考虑到非洲国家人口仍在增长。因此我们必须再次关注能源和食品问题。
关于人口变化。在许多东亚国家，包括中国（因为独生子女政策）、韩国、日本，甚至是泰国，开始出现人口下降的情况，这意味着人口老龄化，因为65 岁及以上的人口比例增加。而且这种情况还会持续下去，因为生育率低于世代更替水平2.1。如果生育率为1.2 或1.4，人口就会继续减少，并且老龄人口总是多于年轻一代，劳动年龄人口比越来越小。这不仅关系到生产，还关系到资源分配。我们需要更多地投入到老年护理、医疗和养老金，而不能推动研究和教育。这就是日本面临的问题，日本 65 岁以上人口占总人口的 29%。中国正在进入老龄化社会，65 岁以上的老年人口占比为 15%，但这一比例正朝着日本的方向发展。
另一个问题是国家内部的鸿沟日益扩大。富裕的人变得更富裕，因为他们与全球化的联系更密切，可以使用外语、新技术等。全球化和技术正在加剧美国和许多发展中国家的社会鸿沟，因为只有受过高等教育的人才有机会接触这些技术和外国公司。也许复旦大学的学生情况会好一些。发展中国家工厂一些工人的生活条件由于国外投资等原因变得更好。但在包括美国在内的发达国家，中产阶级和工人遭受打击，他们没有从工资增长中获益，或是失去了工作。
数字经济和人工智能正在加速发展，之前有发言者表示这是非常大的优势，但同时也对人类带来了很多挑战， 例如我们的数据、生产、隐私、虚假信息和错误信息问题， 以及人工智能能否替代人性的基本要素，人工智能是否开始攻击人类等。虽然我不这么认为，但确实存在诸多挑战。如何更好地使用人工智能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
还有平台公司的问题，它们积累了大量财富，变得非常富有，如今的实力甚至已经超过了一些主权国家。那么如何管理它们，如何接触它们，以及如何将竞争政策应用于这些公司都是我们需要考虑的。
此外，由于社会分化，民主的可持续性也是一个问题。许多民主国家正面临着民粹主义、分裂和认同政治等挑战。
最后，还有全球化的问题，我们是否可以保持贸易往来、人员流动以及交流思想等等。我们经历了全球化的加速，但全球化也面临挑战。我认为考虑到疫情和经济安全， 可能需要进行一些调整。我们要避免由于灾难和疫情等原因导致供应链中断的情况，还需要关注国内更多的工人。但与此同时，我们应该避免严重的保护主义态度。世界因为贸易、投资、金融互动、技术转让而在增长、发展和减贫方面取得了很多成果，我们应当顺应这一趋势。
以上是一些笼统的评论，我还想谈谈当今中国的经济是否面临着一种类似于日本的情况，即长期衰退和通货紧缩。我认为这是当今中国非常重要的话题。
20 世纪80 年代末，日本经历了严重的泡沫经济。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这是由日元升值和应对升值带来的通缩效应而实施扩张性政策造成的。当时日元汇率迅速上升，从 1985 年244 日元兑换1 美元的水平在一年之内上升到153 日元兑换1 美元的水平。因此，它对日本经济造成了通货紧缩的影响。但是由于实施扩张性的货币和财政政策，以及日本国民因为以美元计算的收入升值而感觉自己变得富有，人们对未来抱有非常乐观的看法。金融活动加速了对房地产的投资，股票价格从85 年到89 年上涨了三倍。土地价格也上涨了，仅从价值来看，土地资产价值增至GDP 的200%, 是GDP 涨幅的3 倍，后来就好景不再了。
日本经济长期低迷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包括泡沫破裂和资产负债表调整的持久影响。资产负债表的负债方始终存在，但资产方的数量和未来的收益能力会下降。所以在公司部门、企业部门和银行部门，他们都面临着严重的资产负债表调整问题。他们必须削减成本，并对投资非常谨慎，以恢复资产负债表的平衡。此外，还存在巨大的负财富效应，面对高昂的土地价格和股票价格，人们感觉变得更加贫穷，因而不会进行太多的投资和消费。
而且出乎意料的是，中国、韩国等新兴经济体快速迎头赶上。日本曾是一个超级制造强国，拥有像索尼、松下和丰田这样的企业，但日本经济被新兴经济体赶超，日本无法产生创新型的企业，我的意思是像美国那种赢家通吃型的平台公司。因此，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日本被新兴经济体和美国逼得走投无路。日本更依赖于政府政策、宽松的货币政策和扩张性的财政政策。政府对经济的大举干预宠坏了日本公司和人民。我非常讨厌这种干预，因为经济增长应该来自于企业和私营部门的活动。但在这三十年间，
政府一次又一次地试图支持经济，包括采取货币政策，然而算不上成功。我之所以谈论这些问题，是因为中国现在正面临这样的讨论，即是否必须通过财政政策和货币政策来支持经济。
无论如何，生产年龄人口的实际人均增长并没有那么糟糕，即使与美国相比也是如此。但日元平减指数/ 紧缩指数一直在下降，同时日元也贬值了。按美元计算，1990 年日本的国内生产总值是中国的68 倍多。到了2022 年， 中国的GDP 是日本的4 倍。当下因为日元进一步贬值， 日本的GDP 仍低于去年，也许中国的GDP 达到日本的5 倍。在这30 年里，日本的国内生产总值保持在大致相同的水平， 而美国和中国都有大幅的增长。然而，这不仅仅是因为实际增长，尤其是在生产年龄段，还因为价值平减指数/ 紧缩指数一直在下降。根据购买力平价理论，这并不意味着日元没有升值。如果价格稳定，货币应该升值，但不知何故并未发生。因此，日本有很多潜力，我希望能有助于日本经济货币化，创造更多价值，从而扩大GDP 的价值。
日本蕴含巨大潜力。日本社会稳定，分歧较少，人民勤奋且受过良好教育；日本有非常独特的历史，既不同于中国，也不同于其他西方国家；日本还有许多可以盈利的种子项目和精益求精的手工艺；商人之间彼此信任；日本有悠久的资本主义历史，从江户时代甚至更早就开始了。日本是老龄化社会的领跑者。尽管如此，日本经济管理得相当不错，虽然增长十分缓慢。此外，日本与包括中国在内的其他亚洲新兴国家的密切关系也是日本经济的优势之一。
日本做了很多事情来振兴经济。我简单说一下。首先是灵活性和多样性。越来越多的女性和外国人参与进来， 但女性在经济管理中还应获得更多权力。其次，日本进一步融入全球经济，许多游客前来观光旅行。但我认为，日本应该改变心态，以更高的价格销售高质量的产品和服务。日本的心态是以合理的价格或低价销售优质产品和服务。在国内这样做是可以的，但对外国人来说，以更高的价格出售产品很重要，就像瑞士手表或德国汽车那样，这是我的看法。此外，数字化和绿色经济非常重要。私营部门的活力再次得到激发，我们应该避免那种依赖政府干预和政府政策的心态。最后，加强公司治理也很重要，但这不仅仅是遵守规章制度等问题，还涉及到促进公司的创业精神或是勇于承担风险，而不是试图规避风险。要赚钱就要承担风险。以上就是关于日本的部分。
关于日本我说得太多了。关于中国，我观察了中国几十年的发展。我担任亚行行长时，亚行出版了一本关于亚洲繁荣之旅的书，这本书讲述了亚洲50 年的发展历程， 堪称一个奇迹。
亚行的亚洲成员国不包括中东，而是48 个亚洲国家，其中有包括中国在内的45 个发展中国家，但1960 年其GDP 在世界所占的份额仅为 4%。如今，这一比例约为25%-30%。这归功于中国奇迹般的增长，以及东南亚和印度的增长，中国的贡献是最大的。无论如何，中国的经验表明，中央计划和进口替代都不成功。中国于1978 年实行改革开放，同年与日本签订了和平友好条约。随后，邓小平参观了松下在大阪的工厂，并乘坐新干线列车往返于大阪和东京之间。看到日本已经远远领先于中国，邓小平感到非常震惊。也许他预料到美国已经很先进了，但他看到中国和日本的差别时非常震惊，因为中国当时仍在使用蒸汽火车，差距非常明显。
日本曾试图通过大量的官方开发援助贷款来支持中国的发展，支持上海和北京的港口和机场建设。我认为这不仅仅出于经济原因，日本也可以从中国的发展中受益。与此同时，商界和政界的许多领导人对日本在战前和战争期间的所作所为感到遗憾和后悔，他们真的想支持中国发展。由于两国经济实力悬殊，日本计划通过金融、投资和贸易来支持中国。当时日本是中国最大的贸易伙伴，超过了美国和东盟，尽管现在已经大不如前。
1993 年邓小平南下视察后，中国经济进一步加速增长。因此，中国通过1993 年的宪法修正案重新启动了更加市场化的经济，宪法修正案将中国经济定义为社会主义市场经济。这似乎是矛盾的，但社会主义是指共产党的指导，而市场经济是指价格机制和租赁。他们给土地使用者租赁合同而不是所有权。中国经济重新启动，加快发展。到2001 年，加入世界贸易组织使得中国成为全球价值链的中心， 因为中国有大量优秀的工人。中国不仅成为了全球价值链的中心，还成为了非常重要的消费市场。因此，许多美国公司和日本公司来到中国。
因此，中国对许多国家来说都是非常重要的市场。但中国是否会步日本泡沫经济后尘，陷入经济衰退？这是一个问题。对此有很多讨论。中日的共同特点是相信房地产价格会永远上涨，还有财富效应——人们觉得自己变富了， 并且对未来的期望很高。20 世纪80 年代，日本人认为日本将成为国际金融中心，有理由把房价抬得很高。我不知道中国是否如此，中国也很乐观。但就在那时，日本开始老龄化和衰退。中国已经开始老龄化，老龄化是显而易见的，生产年龄人口已经开始下降，总人口也开始下降。
但中日也有不同之处。1990 年，日本的人均 GDP 比美国高出 20%，部分原因是日元走强。但中国的人均 GDP 仍处于发展阶段。稳定性较差，再分配制度或社会服务还不健全。还有与美国的分歧。日本因多种原因受到美国的打击。但中美之间的分歧、摩擦更为严重。此外，中国政府出于多种原因制定了更多的法规。但有消息称，私营部门现在对政府加强监管有所担忧，这是另一个不同之处。
那么中国有什么优势呢？在这个融合的阶段，中国还有更大的发展空间。我还注意到，中国在研发以及像复旦这样的高等教育方面投入很多，科学博士和研究人员的数量都非常庞大。这使得中国更具竞争力。如果我们看一下奥林匹克运动会，中国总是因为人才济济、人口众多而获得许多奖牌和荣誉。技术方面也是如此。此外，我认为与日本等国的人民相比，中国人具有非凡的创新创业精神。
中日之间确实存在差异，那么中国如何处理这些问题呢？实施更多的扩张性财政政策是否有效？中国政府决定采取1 万亿的扩张性财政政策，但继续将政府支出用于支持经济的做法并不可取。这么做一次可以，但不应该像日本那样持续采取扩张性政策。我曾与中国前副总理刘鹤讨论过这个问题。上周，我在北京与他进行了2 个小时的会谈， 他对继续通过财政政策支持经济持谨慎态度。
中国需要什么样的结构性政策？重要的是保持开放的贸易和投资制度，为外商和私营部门提供安全、有利的营商环境。
如何避免社会分化？中国应改革户口管理制度，并建立共同的标准化医疗和教育制度。此外，还应考虑通过建立更先进的个人所得税、遗产税或财产税来实现再分配。
最后，国家之间的良好合作和友谊也非常重要。中国的成功是建立在与其他国家的友好关系的基础之上的，包括中日关系。由于历史和文化的原因，日本人一直非常看重中国。美国也曾大力支持中国。抗战前，宋美龄赴美国寻求支持，从那时起，我认为中美两国就是非常重要的合作伙伴和朋友。
如果中美双方能够合作，就没有理由竞争或成为对手。但由于种种原因，双方间存在某种猜疑。但双方，包括中方， 都应该考虑如何与美国建立建设性的伙伴关系。美国不是一个软·弱·的·国家。如果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挑战，就会反击。中国当然有尊严，但中美双方实行温和的政策，是亚洲稳定的关键，也是中国持续发展的关键，更是国际社会稳定与和平的关键。
我就说到这里。非常感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