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在中国经济学人的圈子里,他是奔走在调研一线、“学也学不来”的楷模;在北大,他曾是“最受欢迎教授”之一,上课得靠放座号。
他就是经济学家周其仁。在“上海论坛2014”的发言中,周其仁认为,目前中国经济可把增长的品质放到增长的速度之前。
5月25日上午8点半,复旦大学光学楼东主楼一间会议室里,来自世界各国的与会专家开始陈述着自己对“十字路口的中国经济:高增长的终结?”的理解。
头发银灰色的周其仁戴着细边无框眼镜,身着浅色衬衣,在旁听的过程中,时而皱眉,时而微笑。
作为中国著名的经济学家,周其仁在圈子里被认为是“学也学不来”的楷模,在经济调研的第一线,总能看见他奔波忙碌的身影。当纸牌屋记者问及他对上海自贸区发展的观点时,他并未直接答复,只是笑了笑说,“今年六月会来调研,要去好好走走看看。”
作为北京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教授,周其仁曾被学生评选为“最受欢迎教授”之一。曾有报道称,每逢上课,能容纳三四百人的教室都被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要靠放座号来维护选了课的学生的“权利”。中国人民银行副行长、国家外汇管理局局长易纲也曾笑称,自己是周其仁的“粉丝”,周其仁对于改革的超前思维对他影响很深。
1950年生于上海的周其仁笑着告诉记者,1968年响应国家上山下乡号召,离开上海后,“就没怎么回来过”。
随后的生活、求学以及调研经历,使得周其仁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他曾在一次采访中表示,自己很喜欢顾准《从理想主义到经验主义》一书,也许从标题就能感受到来自内心的共鸣。
《南方人物周刊》在描述周其仁时称,自80年代之初,周其仁往来穿梭于“江湖”和“庙堂”之间,几乎参与了中国改革的每一步,“为推动中国农村改革做出了尤其重要的贡献。”(韦森语)
“ 经济活动最后是要增加国民享受”
而在此次“上海论坛2014”上,作为发言嘉宾,周其仁也表达了自己对十字路口的中国经济的观点,“把增长的品质放到增长的速度之前”。
他指出,GDP作为中国经济比较中心的度量指标,开始引到中国经济时,还是发挥过重要的积极作用,“新的问题是质量指标不仅仅是要为市场的需求而生产,经济活动的质量指标现在看还有很多方面的(问题)。”
虽然中国的经济增长速度非常高,但产品质量还有很大问题。周其仁在发言中用数据加以说明,“2013年官方产品质量报告指出,全国制造产品合格的批次率为88.9%。除了目前引起社会关注的食品、药品等领域,儿童用品、家用电器、住宅、建材、装饰品的不合格率也很高。”
“品质高、品质好,有时候就不需要那么高的速度。我们现在情况是很多产品的质量比较差,所以必须有较高的速度。经济活动最后是要增加国民的享受,而不仅仅是一个名义上的增长速度。”
接着,周其仁还表示,当大国在参与全球经济活动时,希望汇率稳定是对的。问题是用什么手段来实现?一直以来是由中国人民银行来实现的,基本工具是基础货币。这样的结果在汇率稳定和人民币币值稳定之间发生了一些冲突。
同时,他认为,中国的投资机制存在很大问题,导致了很多无效或者低效的投资。目前的投资按照行政架构在进行,地方政府都想好好建设自身的所在地,但是人口流动的朝向并不完全服从行政架构。人口离开的地方,经济活动随之减弱,但仍存在大量投资,而很多人涌去的地方投资明显不足。
他还认为,从总量上看,投资驱动增长带来的效果很明显,但是那些无效、低效的投资很难被计算到经济增长总量和速度当中去。地方的发动实际上是超强的资源动员,使得资源的持续性、环境容量日益成为一个重要问题。
一些开发强度高的城市,如北京、上海、深圳、广州,其建设用地大概都占城市面积的50%左右,就已经达到开发的边界。对照香港,开埠170年以来,建设面积仅占整个香港的总面积的25%左右。
“好多地方被称为城市,其实远远没有达到城市的门槛的条件,但我们往外铺的力量还很强。速度是一个很重要的指标,但是更重要的恐怕是质量,包括产品质量、经济投资质量、城乡布局质量、环境质量。”
逻辑缜密、充满细节,是周其仁的发言留给人的深刻印象。
复旦大学中国经济研究中心主任张军对周其仁提出的问题,很有兴趣,“增长的质量,这非常有意思,这需要在理论上做一篇很好的文章来讨论。通常我们看到的文章是在贸易领域里,去观察中国出口的复杂性、产品的复杂性。”
“城镇化改革要降低行政干预,顺势而为”
“工业化指数很高,城市化指数很低,说明我们的城镇化潜力很大。但是潜力怎么挖出来?”
会后,周其仁在接受采访时,对城镇化改革提出了自己的看法。
他首先提到了行政等级主导模式,“人、项目到哪里去最好,哪里能形成最好的集聚效果,这和我们原来的架构不一定平衡,这个问题不解决,城市化效应就很差。”
周其仁认为,新一届政府很重视城镇化,也很重视机制,最好能把这两者结合在一起,通过改革机制、体制来实现城镇化健康成长。
成都改革为农地确权提供宝贵经验,适合大城市和特大城市,而周其仁对于中小城市的城镇化的建议则是,“要降低行政对经济配置过程的强烈反应。”
当前“千城一面”的问题也引人深思,有的城市看见别人修大马路、盖高楼,自己也学着做,而这在周其仁看来,是目前完全不需要的。
“不需要大家一个模式,把地方上的环境、资源搞好也很好。不要给自己设限,不要认为通过招商引资,可以把任何地方变成工商文明的中心。中国现在最需要的是从实际出发,降低行政干预,不要强拧着来,要顺势而为。”
而谈到城市建设和政府权力的平衡时,周其仁表示,我们需要政府来保护人民的财产权利、公民权利,维持公正的社会秩序、经济秩序,维持产权,提供一个交易平台。但不能让权力去配置资源,资源还是要靠市场来配置。政府可以强力支持市场活动,提供产权基础、市场公开公平公正的基础,提供好的舞台。
城镇化势必产生高楼大厦、地标建设、大型公共设施等,但这些发展的前提是人和经济活动的积聚。在土地改革和城镇化建设的问题上,周其仁表示,重视物理外观的城镇化很容易造成一个现象,就是“土地城镇化”快于“人口城镇化”。“人不来,还要盖大量的房子,‘鬼城’就是一个教训。”
“土地的问题和改革的问题是连在一起的,不改革就不可能有健康的城镇化。要把改革放到城镇化的核心,这样才能走出健康的城镇化道路。”
他认为,目前要根据中央的要求,逐年减少征地的范围,允许农民的地也是市场中的交易物,既然是市场交易物就比较符合市场的经济规律,不要强买。不管是去看日本、美国还是欧洲的经验,都要看懂、看透,然后结合中国的实际,讲究方法,实事求是。
“土地供应变成政府的职能,这是需要改的。”
而要改这一点,周其仁也承认很难。“所以光靠自己改是不行的,需要社会各界参与,需要中央委员会推进。”
“改革阻力是会比较大,就要看哪里能改,就从哪里去突破,把既得利益的网撕开。中国这么大,总会有一个地方先突破。另外,并不是所有地方政府的算法是一样的,在某种条件下,政府也会同意土地入市,并不是说既得利益就完全无药可救。”
对于改革,周其仁始终强调的是,第一基本方向要对,第二要有改革的勇气,第三要讲究技巧、研究改革规律。
这位经验主义者笑着向记者“诉苦”,“有些都是你们媒体炒出来的。不要去渲染既得利益是不可解决的问题,要去实际做做调查,看看我们哪些地方先突破了。”
城镇化改革伴随着农民市民化的特征,也因此会产生如何融合、怎么让人来、怎么打通社会保障体系等问题。
“我们常常一说什么事情,就要马上办到,太理想主义。天下很多城市的融合是一两代人的过程,一下子混居是做不到的,要慢慢融合。但我们要把一些社会性的歧视有条件地去掉。第一要顺其自然,不要人为设置障碍。第二审时度势,量力而行,拔掉一些障碍。”
周其仁表示,首先要让人可以来;第二,来了以后,有些之前享受的待遇可携带;第三,要把社会保障体系打通。这些都需要一步步来,方向要对。
“人要从经验中学习,同样的问题在哪里发生过,其他国家是怎么解决的,其实八九不离十。结合中国的情况,不要太躁。在经验的基础上研究,目标和方向要对,不能和现代化、市场、民主、法治背离。”
但同时,周其仁也强调,“什么时候走到(市民化),用什么方法走到,一定要有弹性。”
而关于房价出现拐点这一说法,周其仁有些无奈,“这真的没什么意思。为什么要市场?就是没有一个人可以驾驭得了价格的波动,只能通过波动市场去消化。谁有本事去预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