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旦大学历史系教授
亚洲智慧给予我们的大启发就是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充分利用简单的办法控制复杂的局面。
记者:耿璐 记者:近些年来,全球极端、反常天气现象愈来愈多,很多报纸报道时会把这归因为“全球变暖”,那么您认为这种说法是否准确? 葛剑雄:这种说法很笼统的。实际上,我们对人类、气候变化的了解深度与广度都是有限的,尤其从时间序列上来讲,我们能用仪器观测气候的时间很短,例如上海,只有140多年,全球观测最长的点也不过一百七十年,那么用这样一个有限的知识去解释长时段的变化是很不够的。另一方面,一代人的感觉并不能代表气候变化的全部。比如上海的极端最高气温就并未被刷新,现代人从小生活在空调环境中,对冷热的感受会特别的强烈,同时,观测地点周围发生了巨大变化。140年前的徐家汇都是农田,现在都是高楼,“热岛效应”也会影响观测数值。因此,一概地说是全球变暖导致的极端天气是过于轻率的。 记者:那么您对于反常天气的原因,倾向于自然变化还是人类活动的加速呢? 葛剑雄:现在讲这些判断,为时过早。目前很多人极端地认为全球变暖是人类活动和碳排放增加的结果,但是这样就很难解释工业化阶段前也同样出现的极端的天气。以我们的观测,以往几千年里面也有好几次以一千年左右为周期的冷暖变化。但是反过来,这些年的记录也的确证明碳排放的增加是起了作用。 实际上,最科学的讲法是人类活动与自然变化的合力。但是究竟哪一种为主,现在下结论还为时过早。因此,关注人类活动对自然的影响同时,我们还要更加深入的研究自然本身。因为自然本身产生的能量往往比人类大的多。例如,菲律宾皮那图博火山爆发,仅仅这一次爆发就使亚洲的随后几年北部冬天平均气温下降了。原因是火山的尘埃弥漫在空中,挡住了阳光。那么如果几座火山同时爆发呢?正如我发言中提到的,现在还有很多我们没法解释的不可预测的原因。所以,在这个问题上要保持谨慎。 记者:那么人类在生态圈中处于什么样的地位,又应做出些什么呢? 葛剑雄:人类仍然是生态圈的中心,但是我们要担负起责任。人类更多的应该在追求物质的同时,追求精神的进步。很多反应是不可逆的,主要能源是一次性的,尽管理论上讲物质不灭,但是等到能源再一次形成,不是我们可以预测到或等得到的。 记者:不管是政府制定政策,还是企业在建立初期的规划,都会考虑到环境与经济之间的关系,那么两者之间是否永远是矛盾的,是否可以磨合以及寻找到平衡的状态? 葛剑雄:两者之间永远有矛盾的,而且不可能绝对平衡,仅仅是相对的。追求一劳永逸的、只有利没有弊的方案是天方夜谭。实际上,我们只能在利和弊之间,寻找利益的最大化,把弊端尽量减少。 经济发展与环境保护总会产生矛盾。实际上,人类历史上每一个进步都是以破坏环境为代价的。城市化进程中,城市代替了自然环境;人类学会了用火,从生食到熟食,这中间也耗费了大量燃料;即使是目前很热衷的风能开发,在草原上建的风力发电机,也影响了风塔下的草的生长,并且在我国这样一个多风沙的国家,风沙对发电机的侵蚀是很严重的,那么这些机器会较早的报废,被替换下的废物也是浪费;而像太阳能用的防护材料生产过程中也会产生污染。我们无法找出完全的“利”而无“弊”。因此要尽可能控制在适度范围下,权衡利弊后找到比较合适的程度。 在环境问题上,我们更应该强调的是规则,不是感情。极端的环保主义我是反对的。它们认为,只要是环境就不能动。但环境的最后中心还是人类,但是我们所讲到的人类中心不是狭隘的个别的,而是广大的人类利益,包括我们的后代。这样的中心,在可以预见的未来中,还会是主流的。人类需要更理智的、更具有智慧的担起这个责任。如果轻易的避而不谈人类中心,也是我们做不到的,也是没有必要的。 记者:您刚才提到的贫穷地区,由于经济发展程度低,资金不够,面临的环境问题与发达地区不同。那么这样的贫穷地区经济发展还是首要的么? 葛剑雄:首先,发展是硬道理。我很赞成一些学者提出的,我们发展需要改善环境,但更重要的是人民的生活。如果让贫穷的地区为了环境保护放弃工业化,是不顾伦理道德的。固然,我们希望欠发达地区一开始拥有更好的环保理念,但是不能指望欠发达地区做牺牲。现在碳的购买也面临这样的问题,金钱与环境价值不完全对等。 其次,他们的发展,除依靠自身的提高外,发达地区和国家也负有责任,要主动帮忙制定正确的政策,借鉴自己的教训,使他们有比较高的起点,一开始就拥有较好的环境理念,同时给予资金、技术的支持。因为今天的环境造成的不良后果不是这些未开发的地区造成的。地球是无边界的。 现在一些城市往往采取不负责任的态度,把高污染高能耗的产业转移到农村,这种饮鸩止渴、以邻为壑的行为我们必须制止。例如,水源地尽量不要发展污染的工业化,用水的地方给以一些补偿,上下游是一个共同的利益体。一个地区、一个省、一个国家、一个地球,都是一体的,这样看待环保,才能有效避免欠发达地区发生新的污染与破坏。 记者: 您提到欠发达地区的环境问题,其实发达地区本身也存在很多问题,例如pm2.5等等,它又该走怎样的道路呢? 葛剑雄:我们一直倡导要走绿色的、可持续的、有节制的发展道路。如果人类一味的追求物质生活的话,最终导致的是物质消耗、提前枯竭。大家过于忙碌与紧张,是为了迅速的富裕,更加的富裕。但房子不是越大越好,追求小而精,更加关注休闲,使得生活质量更加提高,或许总体经济发展会稍微缓一些,但是个人的生活质量会得到更大的提高。 我们现在一看到其他国家经济增长只有一个百分点或者保持不变,甚至还有所下降,我们就觉得是坏事。其实,发展到一定的阶段,是不需要过多增长的。现在,我们不能被物质生产度牵着鼻子走。日本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日本的人口密度要大于我们,但是却可以保持着百分之六七十的森林覆盖率。如果每个人都要住别墅,那日本会变成什么样子呢?现在中国新农村的典型就是家家都是别墅,其实很多空间可能都被浪费了。因此,这就需要政府节制,主流文化和相关学者带头实践这一点,控制社会不必要的物质需求并追求更好的精神追求。 因此,关键还是要拥有更美好的精神文化追求,多着眼精神,而不要狭隘的只看得到物质生活。 记者:这就是自然资本承载门槛与生活满意度之间的关系吧? 葛剑雄:对的。幸福度是有主观参照系的。如果主观参照系不断被调高,客观物质就很难满足,永远追赶不上。主观调高背后是有着文化的驱使的,所以我们要提倡这样的一种哲学的思考,拥有这样的哲学智慧。 记者: 环境问题最终还是要落实到人的身份上,不管是政策的制定,还是个人的行为,都需要环保意识的树立,但是这应该也会是一个比较漫长艰难的过程吧? 葛剑雄:这个牵涉到很多,比如人的信仰、社会的基本价值观念、社会的制度等等一系列,比如社会的政治动员能力、控制能力、约束能力等等,还有外部环境的影响。例如我们的决策是否科学民主,是考虑到人类的共同的利益,还是被某些利益集团所绑架,每个国家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比如电力集团就想促使大家多消耗电能,汽车集团就千方百计让汽车产业作为国家支柱等等,因此政府需要负起责任来,发言权、行动力比较大的人与集体要重视起来。 记者:您对于亚洲智慧怎么看? 葛剑雄:从科学的角度看,不存在单纯的亚洲智慧、中国智慧。但是每个地区都有自己的独特方法、民风民俗,那么我们,就要吸收采纳这些独特的智慧。 我注意到古老中国的农业发展,农民在没有天气预报、充分的知识掌握情况下也可以很好地进行农业生产。为什么呢?早期形成的二十四节气是根据太阳与地球的位置,并加以长期经验总结出来的,这反而比发布什么天气预报更有效果。这就是一种生成的智慧。亚洲其他国家也有这样很多类似的智慧。我并不是鼓励大家放弃现代科技,重新回到节气指导农作的时代,但是这种大智慧可以给予我们很好的启发:如何在有限的条件下充分利用简单的办法控制复杂的局面。 我认为,智慧一词是抽象的,不是具体的办法。人类在发展中已经拥有了很多具体的办法。所以,亚洲智慧更多是当地的特色智慧,抽象的、概括的、理念的,而非简单的、具体的操作。当然,我们在研讨亚洲智慧的同时,还要关注人类共同的科学方法与智慧。 记者:我们注意到,今年两会期间环保也是很热门的话题。根据您在两会期间的所观所感,在新一任国家领导人的领导下,未来的中国环境道路蓝图是什么,政府又该做到怎样可行性的措施? 葛剑雄:体制的改革可以进行到何种程度会影响到中国的环境进程?政府到底扮演怎么样的角色?地方政府往往短视,把环保项目或基础设施建设看做政绩工程,这就是短期效益了。最近也出现不少民意与决策的冲突,比如启东排污管道等,民众诉求是对的,但未必理性,这里存在着政府如何沟通的问题。一方面,对企业进行更具体的监管,另一方面,要与民众沟通,让民众了解真相。 但很多时候,政府已经说明项目是无害的,为什么民众仍然不相信呢?这就是体制问题。在决策过程中,民众是否得到了他们的角色地位?为什么发达国家的工厂可以建在居民区里,而我们的工厂造得很远了,大家仍不肯接受呢?这可能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政府的公信力不够,另一方面,政府有些决策未公开透明、民主科学。有些人提倡要小政府、弱政府,但我认为,强弱大小不是问题,关键是政府本身能找到自己的地位,能够做到民主科学,这样的话,强政府也是可以的,如果起不了积极作用还要干预集权,就会起到很大的负面效果。大家在两会期间环境有很大的关注,也暴露了环境问题的严重性。 葛剑雄简介: 复旦大学教授,历史学博士,博士生导师。曾任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主任。现任复旦大学图书馆馆长,教育部社会科学委员会委员。 葛剑雄:人类仍然是生态圈的中心,但是我们要担负起责任